霸王车族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如此自称，他们不是白搭车的乘客，亦非乱驾驶的司机，而是来往马新载客的服务员。或许因为他们介于黑白之间，老板的公司有注册而他们却没纳税，不是的士司机却不分日夜等候载客，在灰色地带独霸一方吧。但在接触过十来个司机后，我却没在他们身上感觉到丝毫霸气，反而有时为他们把二十四小时都卖了而感伤。

只是这怜悯的感触很快就淡化了……当我知道曾经他们可以一个月赚上五六千，在特别往来新加坡的蓝色护照还存在时，在新加坡对马来西亚人实施九十天里只能逗留六十天的措施之前，在同行竞争还没有如此激烈之前。日夜进出长堤和移民厅官员打交道的这一族，或许有上千位，每天就这样载送机场客或工厂客，偶尔在关卡停车开后厢时会和人挥挥手，大概是遇见相识的同行吧。而这千人中，据说有大半是来自霹雳州的，让我深有感触。自殖民时代锡业没落之后，霹雳州著名的出产恐怕就只剩柚子了，那么的润甜，却大都销外了……

在我认识的十多位司机里，有不少和我一样都是工作岗位上的菜鸟。以此推论，他们有一半以上是暂时性的，只有少数是做了很久的。或许工作的不稳定和工作时间的不规律使这一行的流动性特别高吧。而社会不断超速发展，各行各业的流动性也会越来越高，有谁可抗拒去适应呢 ？人与人以后的聚合离散，或许会变得比花开花谢的周期更短，有谁能看透而坦然地活在当下呢？

人总是更恐惧未知，但社会急速的流动和变化并非没有好处，至少我们有机会接触更多不同的人、听闻更多不同的事情、看见更多不同的角度；从而探索出自己的道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命运不会为我们安排目的，却给予每个人不同的起伏曲折……正如他们当中或许没人会预想过会走到这一步，而我们之中又有谁能肯定自己不会走到这一步呢？我尽管只是乘客，但我并没有停止学习如何认路，也没有停止观察他们各有各提醒乘客的细心，因为我希望万一命运让我走到这一步时，我还能从容地应对。

有时当我在柔佛做到晚上七八点，在他们来载我前，我总想上车睡觉算了；但到他们到达时，我却总又禁不住会和他们聊聊天。或许因为他们都比我年长十多二十岁，社会阅历丰厚，可以让我吸收的咨询比较多吧。我还记得第一个载我的司机，并不太喜欢说话，驾车也有点手忙脚乱；但之后的司机，我都略懂他们的故事。

Uncle A：他才做不久，但驾驶技术不赖，有一次长堤塞车时他硬是驾进罗里道狂超数十辆车后抓紧稍瞬即逝的空档驾回轿车道。这技术应该是他之前驾货车送面包练就的吧……有一次聊天得知他之前因机缘巧合别人介绍，而负责供应面包给新山各地，一度生意还做得不错，可惜自九七风暴后就开始下滑，直至这次萧条后终于周转不灵。我总觉得他貌似一个香港中年艺人，不过我不知道那艺人的名字，只是两者遭遇大不相同，与妻离异后要养起五个子女，我在他身上嗅到的……是对于生活磨难的苦苦支撑，一如他之前支撑已经下滑的面包生意十年那样，默默地承受和耕耘。只是，默默承受未必能守得云开，苦苦耕耘未必会带来收获，生活在这一点上，是否太残酷了一点？

中年人B：他十多岁就离乡到外自力更生，跟到一个香港师傅学烧腊。从他栩栩如生的描述，我才知道老一辈的师傅的训练和要求是那么严格，不少人受不住而半途而废，而他一开始也经常捱棍挨骂，花了半年的时间才掌握到基本的烧烤技术。他起步比一般的学徒慢很多，但到最后却只有他和他的师兄掌握到师傅的真传，龟兔赛跑的故事又一次重演。九七印尼排华时，他师傅需要个人去印尼掌厨，可惜他胆怯没答应，结果他师兄去了，现在命运各异。他最终放弃继续烧腊，而跑到了这一行。曾经在行情好时他赚到不少，可惜容易赚的钱容易花，不消几个月的花天酒地就用光了。如果当时他能理性一点，把那些钱存起来，或许他可创造出更好的境遇？机会，大多数人总会有一回吧，只是若不好好把握，再回首就只剩叹息了……不过他仅一个人，还活得蛮好吧，作为业余的钓鱼发烧友不时出海钓鱼。或许他应经看透了，心境豁达，对于生活其他方面都不计较，言语总是不乏幽默。（只是可怜了那些鱼，呵呵。）

鲨鱼C：他把自己叫做这一行的鲨鱼，因为他大小通吃。他做了有二十年之久，可说是很少见的吧。每次坐他的车，他总是忙着接电话。他说：“熟客多，没办法。”要大小通吃，自然会有牺牲，而他选择牺牲的就是他的假日包括新年，一年365天24小时没有一刻停歇。“什么都假，有钱最实际。”我无法不认同，只是也无法不纳闷：对钱缺乏安全感会否在某一个程度上扭曲了人性，导致人嗜钱如鲨鱼嗜血？一年里没有把一天留给家人或朋友，难道就是生活的意义？赚到的钱全为自保，难道就是赚钱的目的？鲨鱼是独居的，人不是。

中年Uncle D：他曾是熟练的手机喷漆工，在新加坡的摩托罗拉做了蛮久，但随着人工喷漆逐渐被机器喷漆取代，他的技艺就丧失了价值。他尝试说服一位砂捞越开喷车漆厂的朋友去新山合作开厂，因为手机喷漆比车喷漆更考技巧，但不成功。偶尔他会谈起年轻时他泡马子有多厉害，让我这个后辈汗颜……听起来他在这方面还挺自豪的。

他们都是替一个老板打工的，可惜不久后就听说这个老板因为赌输签下一屁股债而逃走了，而他们一个月多载客的血汗钱就这样不见了。作为非正式员工，好处是不用纳税，坏处就在会有这种风险。世界极其复杂，但我始终相信善良的人是占多数的，因为我们都不过是要继续生存生活的普通人，想要逃离生活困苦的平凡人……

或许对你来说，他们的故事是再平凡不过，但在我眼里，这些故事却比那些混乱腐败虚伪不知所谓的政治青蛙小偷们的丑事真实得多……

对于未来的路，我仍在困惑；对于未来的方向，我仍在寻找；但哪怕再困惑，我也不会放弃寻找，我相信有一天我会找到的……与生活中每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哪怕是再短暂的相会，如果用心体会，都是互惠的。